韩吉特别清楚地记得,那天她违规抢了一辆具有最高交通优先级的元老用车赶到埃尔文的居住单元,一进门看到的就是他的碳钢右臂。
它以一种埃尔文式的缜密和规整摆放在玄关,和断臂的连接口精确地朝上,手指握成拳,拳面作为支撑面,整条手臂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立住,有点像一拳打在地上,看上去有点冷笑话的意味。遗憾的是这并不是可以笑的出的情形——如果被解除武器时有足够的余裕,埃尔文会把它放回衣帽间。他的一系列手臂都放在那里,与他和利威尔的服装衣帽皮带袖扣为伍,仿佛它们并非义肢,而是一件常见的衣饰。
利威尔的十几套Cyborg Organisms也在其中,埃尔文甚至给它们单独定了一个内部暗仓可旋转的衣柜。他常常在出门前坐衣帽间那把高背椅上,看着利威尔脱下睡衣,从下而上一件一件把自己更换成人形兵器,再穿上衣装。
然后在出门前低头亲吻利威尔的发旋。
她见过几次,难以理喻,终生难忘——埃尔文的眼神就像韩吉自己看着女朋友把黑色的丝袜一点一点卷到腿根。韩吉热爱Cyborg,但无法对埃尔文这方面的美学感同身受。
韩吉一边把交通目的地调整为摩尔曼斯克监狱,一面联络米克。在海牙接到正式起诉书开庭之前,他将和另外3名涉嫌在反恐行动中指挥部队屠杀伊斯兰平民的军官一起关押在监狱地下的“城堡”。
“埃尔文已经被带走了。”——韩吉
“利威尔已经去摩尔曼斯克了。”——米克
接下来两人的通讯器里只有静默。
奈尔带着埃尔文抵达摩尔曼斯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摩尔曼斯克监狱的高压钠灯连成一片,在极夜最幽深的黑暗里制造出一大片虚假的白昼。地面的影子层叠而浅淡,每20分钟工作一次的除雪机将监狱方圆200米内的冻土裸露出来。
踩在黝黑坚硬的地面时埃尔文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奈尔,咱们很久没有一起看极光了。
奈尔不予理睬,只是审慎地让卫队用纳米盾将独臂的男人整个笼罩起来。
他并无埃尔文的轻松,他在押送埃尔文这件事上他理应回避,而海牙法庭似乎忘了这么要求他,他也没有提出。如果埃尔文被那位士兵劫走,奈尔必然担上同谋的嫌疑。但这总好过埃尔文在押解图中被暗杀成功——另外三位被押解的军官中,已经有一名遭遇自杀式复仇袭击身亡了。
袭击者最好不要来——但这一路他的警卫旅已经击毙十数名了。
利威尔最好更不要来。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预警系统已经接连亮起了两盏红灯。有人形物正在以亚音速接近他们。它携带军方武器,认证为现役军官,但并不具有接近这支押送部队的安全认证编码。接近的过程中它击毁了执行阻拦任务的6架低空无人机,并且强行绕开了两个对它进行阻击的分队。
而现在他们距离监狱的门只有几米远。
他看了埃尔文一眼。
在高压钠灯的照耀下,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隔着纳米盾的小窗注视了他片刻,预警系统所有的红灯就已经全部亮起,警报中所述的人形物落在他们面前不足9米的地方。
它从空中急速落下来,双足所踏的冻土承受冲力,翻起了一些土块。
“利威尔。”奈尔出声。但他拿不准该说“你不该来”还是“放下武器”,停顿片刻后,他说,埃尔文在这里很安全。
利威尔伸手抬起了头盔的瞄准目镜,另一手抬起了枪。
奈尔的辅助电脑正在向他传输卫星图,他的两个卫队正在向这里赶来。但他没有把握拦住这位“Achilles”,即使利威尔带着一个接近2米又没有携带武器的人肉靶子。
——放开他。利威尔的唇语简明易懂。
这不明智。奈尔注视着他寸步不移。埃尔文脱罪的可能性极低,但控方的证据也并不充足。审判必将在反复休庭中持续数年,即使在这期间不能发现新的证据,迫于人道主义的压力,法庭可能也只会判处他数十年监禁——这个时代,清白和时间一样显得无关紧要。在这监禁的数十年中,会发生什么变化谁又能说得清呢。
利威尔抽出了另一支突击用枪。
这时候纳米盾被敲了敲。
闷响声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夜里显得过分清晰。奈尔看向它。埃尔文的声音从小窗口传出,因为密闭空间的漫反射而显得发闷。
“我有话跟他说。”
韩吉到的比米克要早,乃至早于奈尔的卫队。免除一切检查,不被限速困扰,这要感谢科学院元老用车的最高优先级。她通过了安全验证,下车的时候刚好看到纳米盾打开,埃尔文走向他的战士。
奈尔在他身后低声说,Odysseus,明智点。
埃尔文回头笑了笑,数十个红色的瞄准激光点在他背上闪耀。
由于埃尔文被解除右臂义肢,身体右侧重量减少迫使他趔趄着偏向右侧勉强保持平衡,看起来步伐踉跄,远非他平日的优雅。小个子带着和往日差不太多的嫌恶神情,往前走了几步,免除埃尔文前进的步伐。
——跟我走。
利威尔依然使用唇语。这很聪明——唇语即使被录像,依然不能作为合法证据使用。但更大因素可能是他今天没有装备人工肺。一旦发生交火,除非正面击穿他的胸甲伤及心脏,或者击穿他的头盔伤及大脑,否则必须彻底击毁他的机械系统。他是当今已知的Cyborg化程度最高的人类。他能承受的加速度不受血液流动的限制,他的脊椎、骨骼都已经替换为钛合金,几乎没有内脏和肉体意味着他几乎不可能被杀死。
“我不能走。”埃尔文低声说。
他的声音被在场所有人的辅助电脑录音同时放大后传输进听觉神经。最高警戒等级之下,所有声音都会被捕捉和分析。哪怕是一只山雀拍打翅膀的声音——但在这极寒的极夜之中,这座监狱周围,连一只山雀都不会飞过,它会被层层叠叠的红外线监测到,然后被激光击毙。
——他们会吊死你。
利威尔仰头看他,嘴唇翕动。
男人只是微微欠身,呼吸里带的白气像深秋森林里的雾一般,从他和利威尔的视线间轻盈掠过。
“我是那种……穿过半个亚洲和整个欧洲,穿越了战场和尸山,结果被军事法庭吊死的人吗。”
“我看起来像吗。”
他凝视着利威尔,虹膜在这一片金白色的光芒里带着碧蓝色的光斑,带着一点浅淡放松的笑意,语气里就有了额外的温柔。
“收起你的武器。Levi,回去。”
回程的路上科学院的元老们终于发现了车辆被私用。显示器被几个元老轮流霸占,车内环绕立体声传出层叠交织的斥责声。韩吉如死猪见开水般凛然无惧,诚然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任由斥责一脸嬉笑。比起元老们,现在车上这个静默的利威尔更恐怖。他摘下头盔静坐副驾驶如同一尊石刻的雕塑般纹丝不动。
在宣判之前,我们肯定能追踪到那个基地。
利威尔用他那灰蓝色眼睛凝视她片刻,点了点头。
第二次开庭的时候,制造那种纳米病毒的基地通过计算刚刚被确定在阿尔巴尼亚境内。埃尔文的处境不太乐观,反Cyborg的舆论尘嚣直上,宗旨早已偏向反科技的绿色环保组织煽动的游行伴随着人道主义组织的游行在欧洲此起彼伏——Cyborg的存在和应用所遭到的严重质疑,已经不只局限在军用方面。所谓的“埃尔文阴谋论”流传甚广,甚至连他的日耳曼血统都被和新Nazi主义联系到一起。
在这种舆论之下,新种机械化部队不断被采取管制措施。
能调动的已经越来越少。
利威尔甚至没有时间到庭旁听审判,他带着目前仅剩的一小队新兵,和米克的分队一起抵达了科学院锁定的地下地点。
反Cyborg军人的呼声如此之高,入境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假冒科学院雇佣兵的身份,才被勉强放行。
那是一栋废弃的9层楼房,毫不起眼地伫立在一片废墟之中。除了不远处的古代阿波洛尼亚城遗址穿越千年屹立不倒,米泽切平原中心的费里看上去和大部分的破产城市没什么太大的区别。空无人烟的鬼城寂静无声,植被正从四面八方一点一滴地吞没它。
但这栋楼房前的广场上所堆积的巨量渣土即便被生长出了一些植被也依旧引人注目。
“这只土拨鼠挖了好大一个洞啊。”
米克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时,艾尔敏刚刚发现了一个警备陷阱。越过数道红外线警备网之后的地区被完全屏蔽了无线通讯,轻微的生物通行痕迹依然可被检测到,有人在最近出入过这里。
在确认其他所有通道都不存在侦查指证之后,米克和利威尔在这一通道前会面。希斯特利亚和艾伦被挑选出来,直接长官更改为米克。米克分队的所有人则将直接长官认证为利威尔。
新兵和老兵们对接下来的安排不言自明,他们沉默着更改了认证。
米克也沉默。
他应该建议利威尔等大量支援在场的时候行动。
然而并不会有什么所谓的支援,他们连行动指令都没有。这是一次违反待机指令、擅自脱离军事基地的非法行动。所有人心知肚明。
米克。利威尔他依然没有携带人工肺部,他的唇舌运动,声音却由电子合成器发出,听起来就像是播放的录音。他抬手指着艾伦,灰蓝色的在目镜后一瞬不瞬。
“你知道他的战略价值,”顿了片刻,他改用了唇语,无声无息地说,“即使他下一秒就会死,你也必须死在他之前。”
“你跟埃尔文真是越来越像了。”米克耸了耸肩,“叫人去死的时候,完全都不会不好意思的。”
利威尔并不回话。他转身要求士兵列队,对坚持要求继续随队前进的艾伦·耶格尔不予理睬。
“诸位,你们将跟随我继续前进,已知前方地带可能为军事型防御体系,同时完全屏蔽无线通讯,我们将和地面彻底失去联系。由于此次行动违反联邦法律,如果我们死在里面,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来搜救。”
他灰蓝色的眼睛从每个士兵脸上扫视过去。
“接下来你们有三分钟时间留下遗言,交给返回地面的米克分队,现在开始。”
士兵们静默地用头盔内的面部记录仪记录遗言,而后依次和希斯特利亚、艾伦触碰进行传输。新兵们虽有必死的决心,但总归见的世面少。米克饶有趣味地摸着胡茬看艾伦和三笠难舍难分地拉着手。
利威尔。他低声问,你没有什么要跟他说的吗?
小个子并不答话。他注视着正在涕泗横流的萨沙·布劳斯,只默默检查武器存量。
没什么要我帮你带给他的吗。米克追问了一句。
利威尔少见地微笑了。他抬手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敲了敲自己的胸甲。
——埃尔文……他的心脏就在这。
小个子用唇语悄无声息地说。
——无论是十年还是百年,他会自己来的。
米克注视着他,想起埃尔文苏格兰高地的庄园。他帮着埃尔文种植了那些花,却刚好在约好休假的日期被派了任务,没能见到那一幕。
后来奈尔分享了那段记忆给他。
像宝莱坞的虚拟体验一样璀璨的星空。
紫藤萝花枝缠绕的秋千。
夏季的海风将叶片彼此拨弄过出的声响。
以及花开的声音。
一开始是一两朵,然后五六朵,然后猛然绽放的蓝色以他们为圆心迅速扩散。
细密的声音成倍叠加,微小而宏伟,乃至不可言说。
盛放的蓝色越来越快地蔓延开来,涌向利威尔所站立的地方。
幽蓝色抵达他、包围他,再越过他向更远处蔓延,直到翻越丘陵抵达视线之外。
那座骑士雕像的马四脚腾空,据说是埃尔文母亲的某位先祖。
而埃尔文在那雕像下低头注视着他的战士。
黑色鸢尾花远离他们的家乡,和蓝色的德国鸢尾花一起,在苏格兰的海风里轻微摆动。
——TBC——